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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年9月,首届世界设计之都大会在上海举行,一头白发的意大利设计师安东·西比克(Aldo Cibic)出现在高峰论坛现场,与同济大学副校长娄永琪、前NASA副局长达娃·纽曼展开关于人类共同社区的对话。“我在世界上很多城市生活过,但没有一个地方像上海的社区这样,每天都能给我探索的可能性。”
安东在上海生活了四年。作为世界后现代设计流派孟菲斯(Memphis)的创始人,他在老工人新村打造的“未来生活原型街区”,为上海近年来的城市更新提供了实验样本;他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与当地居民建立起的紧密关系,让多元的文化交流在本土社区里持续发生。
推开老工人新村居民楼的绿色防盗门,沿着木质的旧楼梯往上走两层,来到安东在上海的家。“谁给你找的这个房子?”“楼下洗衣店老板。”“这藤椅是哪里买的?”“网上淘的。”“你在这里有熟人吗?”“做垃圾分类的阿姨,我经常光顾的理发师,还有隔壁家的狗狗……”
大隐于市的“外星小窝”
早上8时,位于杨浦区四平社区的鞍山五村开始热闹起来,安东每天都会准时来到楼下的Punchline咖啡馆里。他经常穿着一双黑色的大雨鞋,在老工人新村的弄堂里左穿右拐,他对这个街区很熟悉。“我喜欢每天早上对面幼儿园里孩子们的声音,就像一首动听的歌。”
安东在同济大学教书,鞍山五村离学校和他的工作室很近。 “我称这里是‘a UFO in Shanghai’(在上海的外星小窝),它是我在上海的家,也是我做的第一个实验。”
34平方米的老房子,卧室和工作室相连,还有厨房、浴室,空间虽小,“五脏俱全”。浅绿色的墙壁,亮红色的厨房,鹅黄色的大工作台上放着新鲜水果篮,桌前还有一张木色的藤椅。孟菲斯派怪诞的设计风格和夸张的色彩在安东的“小窝”里得到充分体现。
家具和摆设大部分出自安东和他的设计师朋友之手,也有一些是在网上“淘”来的。“有一天我看到弄堂口有人坐在藤椅上休息,我就叫我的助手帮我在网上找。”他舒展着双腿坐到藤椅上。“坐在这很舒服,感觉自己就是这个房子的老大。”
天花板上的吊扇,还有厨房里超级迷你款吸油烟机都是“淘”来的。苏州当地人用来养蚕的大竹簸箕被他买回来,当成装饰品挂在墙上。房子中间的地毯放着几个枕头,这是他经常休闲和运动的地方。
2018年,安东刚搬进这个人口密集的上海工人新村时,当地居民没有人知道这个大胡子老外是谁。房子是楼下洗衣店老板介绍给他的。当时找了好几处,他选中了这个。租下来以后,他又花了几个月时间改造。
“我希望有一个完美的空间。什么是完美?不需要墙壁平整,地板全新。这里的天花板、小隔间、墙面虽然原先都很破旧,但如今一切都是最好的状态。”要说有什么不满意,就是无法换掉深褐色的入户防盗铁门。每天回家后,安东都会用一扇灰色布帘,遮挡住走廊尽头的防盗门。
“我所有的衣物,都在这一只行李箱里了。”安东指了指床后方的行李箱。物件不多,房间里有了大量的留白,身处其间丝毫不感觉局促。
这里的每个小摆件,安东都能说出其背后的“名堂”。比如工作台和床的过渡区域放着一台白色的黑胶唱片机。“这是意大利设计史上经典的Brionvega Radiofonografo唱片机,有50年历史,可以进博物馆了。”
凹进去的墙被做成置物框,带有巴萨诺陶瓷底座、釉饰面和红白条纹阴影的两臂式台灯,就像一棵发光的树,这是他自己的设计作品。意大利的朋友还送给他一个自行车健身器。“这些东西都带有意大利的印象,让我想起家的感觉。”
床是休息和阅读空间。托盘式的床边柜是安东的设计师朋友的作品,实木制作的一排窗边坐凳上放满了书籍。阳光从横直条的百叶窗照进来,打开窗帘就可以眺望到楼下的稀疏光影与来来往往的人群。
“这不是一个很豪华的房子。它就像一次试验,我称这个实验为‘唾手可得的美好’——花最少的钱,也可以让家变得很漂亮。”
城市的灵魂在于多样性
安东翻开一本日记本,第一页便是他刚住进这个新家时的日记。
本子里除了每天用意大利文写的日记以外,还有许多小画,记录他每日生活的所见所闻和设计灵感:一棵不认识的中国植物、不同人的手掌、牛年春节画的千姿百态的牛……
一页画满了各种形态的小人的设计图,变成了他工作台上的一个陶土小人。“我叫它‘the grey man’(小灰人)。”桌上摆满了亲手做的雕塑,“他们没有任何实用功能,因为他们是我的朋友。”
搬到上海之前,安东和家人住在意大利东北部威内托山区的一座别墅里。“我曾经生活在一个大房子里,而在这里,我只有几件蓝色衬衫,5条裤子,4双鞋子,但我很喜欢这里简单的生活。”
2018年他来上海工作,看到这个充满烟火气的老工人新村以后就爱上了这个地方。“我要在这里安家了!”他当时告诉自己。两年后,这个愿望变成了现实。
四平社区曾经是上海的老工人新村。“刚搬来这里时,我是唯一的外国人。工人新村里每天都在发生着不一样的事情,每天都能遇到新朋友。”
因为每天早上要倒垃圾,安东和指导垃圾分类的阿姨成了朋友。他经常光顾街口的理发店,店里有位75岁的理发师。“他总是把我的头发剪得太短,我让助理请他不要剪那么短,但他每次剪完,我都要后悔半天……”
他曾在一个很旧的餐厅吃饭,老板跟他说:“你看这食物多漂亮啊,环境好又如何,又不能吃。”他苦笑着告诉记者:“但那个地方真的很破……”
闲暇的午后,他在楼下咖啡馆里一坐就是一天,什么都不做,只是观察路过的人。“孩子们成群结队地放学回家,隔壁的女人刚做了新的发型,老人们在树荫下乘凉聊天……这些最自然不过的画面是如此美好。”
“我对工人新村里的居民充满了好奇心,我喜欢聆听不同人的故事,感受老社区里的真实生活。”作为一名建筑设计师,社区里发生的多元交流与碰撞,让他能更谦逊地对待自己所做的项目。
“一个好的社区内核在于人与人之间的多元交流。只有生活在社区里,才能了解这里的人的需要,才能站在人的角度去思考,设计如何影响他们的生活。”
“当前的城市更新存在一种趋势,当人们看到有好的地方,就更倾向于把它打造成‘网红地标’,或者让新的区域承载更多经济效益。”在安东看来,“城市的内涵在于多样性,如果失去了多样性,就伤害了城市的灵魂。”
“我其实是一只‘小白鼠’”
安东的工作室,就在家旁边一栋名为“好公社”的红房子里,毗邻“未来生活原型街”。楼下是咖啡馆、共享厨房和共享会议室,楼上是同济大学设计学院的创意工作室,安东平时会和学生们在这里工作。
这是一个属于社区居民的共享空间。“‘公社’的内涵是共享,未来生活原型街是一个工作室的集合体,而这里更像是一个聚合社区、学校、科创企业的全人群空间。”
社区居民成了咖啡馆的常客,与咖啡馆一门之内有共享厨房、社区活动室等空间,供居民和创业者开展活动。共享厨房集合了各种智能化厨房设备,居民想在社区里宴请客人,只要提前买好食材,就可以用这里的厨具做菜。咖啡馆的文艺气息和共享厨房的烟火气弥漫在弄堂里,激活了这个空间。
建筑师完成空间设计后,如何让人走进来,这是安东一直在思考的问题。“许多建筑家创造了空间,但没有创造生活。我的工作有意思的部分就是创造真实的生活。只有人们在这里聚合、共享,这才给空间赋予真正的意义。”
“我在意大利有很多朋友,我非常熟悉自己生活的地方,而在这里,一切都是从零开始,我要和不同的人打交道,不断和新的环境发生关系。”安东说,“我在做一个社区共享实验,而我自己就是那只‘小白鼠’。”
在同济大学的学生们看来,安东是一个出现在教科书上的人物,但在这个社区里,他就是一个普通的居民。
对于“隐居”生活,他轻描淡写地说:“我不再是20岁的小年轻了。我清楚自己喜欢什么,我便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,我不需要为了任何事情牺牲我理想中的生活,也不需要四处碰壁去追寻生活的意义。”
“人是创意的主体,而不是相反。”安东还记得年轻时自己第一次参加设计项目,因为没有经验,做得战战兢兢,满头大汗。“当时的我非常年轻,所有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新的,每天都在接受挑战,我的老师告诉我要敢于去挑战和创造。”
1981年,27岁的安东和他的老师埃托·索特萨斯(Ettore Sottsass)一起创立了反主流的孟菲斯派。当时,这个流派以夸张、怪诞、抽象、奇特的风格,情绪化的色彩冲击力,反实用主义的理念,快速传遍全世界。“当初创立孟菲斯学派,就是为了突破实用主义的藩篱,寻找一种自由的表达。谁又知道今天的尝试,不是另一次新的颠覆呢?”
对安东来说,每当看到居民在共享社区里做饭、上课,看到咖啡馆里坐满了人,和鞍山新村的居民聊聊日常,和来自不同国家和背景的设计师在这个老社区里交流碰撞,就是他最理想的生活。“四年了,上海已经成了我的家,这里是我的人生新篇章。”安东说。